悠悠恋鸽情
国科大 朱志良
上世纪50年代初,我家搬进花市大街东口一座典型的四合院。那时,每月4号、14号、24号,花市大街东口就是以贩卖鸽子为主的“花市集”。届时,我家门口成了鸽子世界,我从那时开始接触到鸽子。
离我家不远是王大爷家,其长子陆石与我同龄,都在上小学。我家搬来不久,我就与他结为好友。他家养了一群鸽子,我常到他家去玩儿,因此对鸽子习性和饲养有了初步了解。
1954年初夏的一个星期天,大表哥给我家送来一只雄庐鸽。他用针线把鸽子翅膀系好,装入一个旧木箱。箱底铺有报纸,放入一些米和一小碗水,用铁丝网盖儿盖上,置于堂屋的角落。这只庐鸽,健壮有力,眼睛炯炯有神,全身灰色羽毛整洁光滑,脖颈处闪烁着金属光泽。最初几天,只让它在屋里活动。它白天只好在屋里散步,晚上自己入箱歇息。
几天后,是“花市集”,大哥买来一只雌庐鸽,算是给雄鸽介绍的女友。这只鸽子体态匀称,性格柔顺。两只鸽子犹如“帅哥”、“靓女”,互有眼缘,一见钟情。四、五天后,它们就从相见、相识、相知,进入相恋、相爱阶段。这时,我们对它们实行了门户开放,白天把箱子搬到屋外的背阴处,掀开网盖,让它们在院子里活动,晚上它们进入箱子后再搬回屋中。
一天下午,我看到雄鸽围绕着雌鸽咕咕叫个不停,还不住地点头,雌鸽默默呆了一会儿,然后就与雄鸽“换气”(接吻),接着,雌鸽蹲下,竖起背毛,施展尾翼,雄鸽跳到雌鸽背上,进行“踩蛋”(交配)。
过了两周,只见雄鸽不断将一些树叶、草棍叨入箱中,父亲明白了其中奥秘,于是找来一些麦桔垫入箱底。第二天放学后,我发现雌鸽趴在箱子里一动不动,父亲说它下蛋了,正在抱窝。我曾经在陆石家见过鸽子蛋,所以没有打扰它。第二天,雌鸽又产了一枚蛋。我非常兴奋,从此对它们更加关注。那些天,我看到雌鸽白天趴窝,雄鸽晚上替换,定时定点,配合默契而尽心。
我期望着小鸽子尽快出世,默默计算着每一天。到了第18天,我终于看到了一只全身金黄色胎毛、眼睛紧闭的小鸽子的蠕动。第二天,另一只小鸽子也破壳而出。之后,雄雌鸽子轮流精心喂养和趴窝守护小鸽子,温情脉脉、亲情融融。一天正逢雄鸽“值班”,我也想用嘴喂小鸽子,我刚把手伸向窝里,就遭到雄鸽的激烈抗拒,用嘴咬,用翅膀扑打,但我还是小心翼翼地把小鸽子取出来一只。小鸽子暖呼呼、肉呼呼地在我手中蠕动着,我含上大米和水,然后又小心地将小鸽子的嘴含住,小鸽子闭着眼睛吞食着,弟弟妹妹们看着我直笑。我喂完后又轻轻将小鸽子放回窝中,雄鸽赶紧用身子将小鸽子挪入腹下。
之后,我仔细观察着小鸽子的成长:第7天开始长出毛根,第10天布满全身,25天毛基本长全,30天羽毛丰满;小鸽子在第20天时开始下窝自找食吃,间或抖动着双翅撒娇般的要母亲喂,往往遭到拒绝,以后便逐渐离开亲鸽完全自立了,4个月左右完全成熟,即可发情、产卵,哺育下一代了。
第一对小鸽子出生不久,我们便将那雄鸽和雌鸽的翅膀松挷了。那时因没有建鸽棚,每到夏季天热或下雨时,两只鸽子经常落在我家门上房檐下两个探出的大梁头上歇息。 第一对小鸽子长大会飞后,也常把那里视为理想的栖息地。
随着自家鸽的不断繁殖和外来鸽的不时加入,鸽群队伍逐渐扩大。于是,父亲在院子墙角处用条木搭建了一个能容下十几对鸽子的鸽棚。群鸽有了新居,很快适应,各居其窝,和睦相处。
鸽子多了,为便于辨认,我把最早饲养的那对称为雄元老、雌元老,它们的子女称为雄老大、雌老大、雄老二、雌老二……依此类推,其余按它们的种类都称为点子哥、点子妹、紫姐、小花儿等等。
由于父母忙里忙外,大哥已工作,住在单位宿舍,弟妹还小,所以群鸽主要由我喂养和照管。我发现鸽子不但认识我,而且跟我很亲。每当我嘴里打着嘟噜嘚嘚一招呼,它们就欢快地向我飞来或走来,我把饲料撒在脚下,它们就围在我的身边吃食,既无顾虑,也不害怕。特别是那只外来的瘦弱的小花儿(杂毛),平时我对它的照料更多些,赢得它的好感,它不时向我靠近,甚至有时还飞到我的手上或肩上,太可爱了。
有些鸽子具有非凡的记忆力。1955年夏,一个阴天的早晨,我打开鸽棚,放飞群鸽。它们照往常一样,高飞了几圈后,纷纷落在房上。当我叫它们吃早餐时,却发现雄老大和雌老大夫妇不见了。过了一会儿,下起雨来,竟连续两天未停。我的心就像那雨天一样阴沉,坐卧不安,不时到院子里查看,总是不见踪影。第三天上午10点左右,天逐渐放晴,突然,我看到两只鸽子在空中盘旋了两周后,直接落到我家房顶上,然后飞下来就进了鸽棚。老大夫妇回来啦!我赶紧把喜讯告诉了家人,然后捧起一大把玉米豆撒进它俩的窝里。我说道,你们俩跑哪儿去了,可急死我了。
1956年春,我家的鸽子已达到30多只,鸽棚爆满。为缓解压力,父亲一下子卖了十几只的,其中包括雄老大夫妇。鸽子虽然少了些,但希望还在,乐趣还在。一窝窝小鸽子不断长大成熟,不时也还有外来鸽加入我家鸽群。一天傍晚,又一只外来灰庐鸽落在我家房上,正当我和家人商量如何诱捕时,它竟然飞落在我家门上房檐下的大梁头上。我们疑惑起来,是不是雄老大回来了,决定先不要动它。天将黑时,它飞下来,见屋门开着,竟大摇大摆进了屋,朝着曾经放木箱的角落走去,啊,果然是它回来了!那是它的出生地呀!我喜出望外,走过去抱起它揽在怀里。
鸽子认亲、认人、认家、认窝及和平共处的习性,使我对它们倍加爱护,日日喂食喂水,放飞两次,夜夜不忘关棚门,经常打扫卫生。看到新鸽群的不断壮大,我感到真爽,甚至情不自禁地向同学们显摆我家鸽子的能耐。
然而,天有
侧风云。1957年夏,我初中即将毕业,紧张的学业使我对鸽群有所忽视。在一个炎热的星期六,中午放学回家后,父亲正在院中花池边挖土,突然,我看到花池旁边,躺着一只浑身羽毛湿漉漉的死鸽子,仔细查看,竟是那只劳苦功高的雌元老!
我急忙问道:“这是怎么回事儿?”
父亲说:“在泔水桶里淹死了。”
“怎么会这样?”
“天这么热,它要喝水,可是鸽棚的盆里没水了,只好去泔水桶喝。它连续趴窝,腿脚都软了,可能是没站稳,裁了进去。当时谁也没发现,是我刚才倒刷锅水时才看见。哎,真是可惜了的……。”
那时,我家院子里没有下水道,刷锅洗碗的废水都倒入鸽棚旁边的一个近一米高的泔水桶里,每天傍晚有位叔叔把泔水收走。
该死的泔水桶,你的罪过太大啦!
父亲挖了一个坑,我含着眼泪把雌老大遗体放进去,用手一点一点撒上土,把它埋了。我顾不上洗手,急忙走进鸽棚,只见那窝里两只刚出壳两天的黄毛乳鸽,闭着眼睛叽叽叫着,我的眼泪刷地流了下来。
当天下午,那雄元老神情异样,魂不守舍,除喂了一次小鸽子,在窝里趴了一会儿外,其余时间总是飞来飞去,到处找寻爱妻。晚上其余鸽子都已进窝,它还迟迟站在房顶上不下来。直到它再次进窝喂小鸽子时,我赶紧关上鸽棚门。看着它呆滞无助的眼神,我心里感叹道:鸽子原来也这般重感情、重爱情啊!我的眼里又含上了泪水。
晚上,我躺在床上,想着雌老大的惨状,心里不断责怪着:我为什么早上没给鸽棚水盆里加些水呢…。
第二天清晨,我刚打开鸽棚门,雄元老迫不急待地冲上房,四处环顾,然后又是不安地上下纷飞,好不叫人同情。
那天因事先约好到同学家里复习功课,我吃完早饭就走了。因心里惦念着雄元老,复习时心不在焉,总是走神。
中午回家后又得知一个意外:上午两只刚会飞不久的小鸽子——雄老九、雌老九,随父亲雄元老飞出后,雄元老飞回来几次,而两只小鸽子一直未回来。我楞了一会,赶紧跑到陸石家探问看到我家小鸽子没有?陸石说,上午有两只小鸽子随我家鸽群落在房上,我看像是你家的,本想逮着送还给你,可是没逮着,飞走了……。
这对小鸽子由于对我家环境还缺乏深刻印象,也没有它们大哥那样非凡的记忆力和飞翔能力,因而也就一去不复返了。让我那几天心里痛上加痛。
两三天后,又是一个“花市集”。放学后,想到雄元老的丧偶之痛,我想再给它找一个“老伴儿”,于是在集上转了一圈,选中了一只合适的,我快步回家,想跟父亲商量一下,并拿钱来买。
我兴冲冲地回到家了,看了一眼鸽棚,啊呀,鸽棚空空如也!走近再瞧,连刚出生的乳鸽也没了。我急步进屋,父亲不在,忙问母亲:“鸽子哪?”
母亲说:“你爸上午都给卖了?”
“为什么?”
“这几天的事儿,谁不难受呀?以后要是再出什么事,你还有心学习吗?再说粮食定量以后,人都得计划着吃,鸽子的饲料连高粱米、草籽都买不到了,怎么养鸽子呀”。
我无言以对。这重大变故,让我掉了魂似的,心里空荡荡的。那几天,我脑子里反复播放着群鸽故事的片段。我怀念它们的可爱音容,同情它们的不幸,祝福它们及其后代有新的美好生活。在后来的几十年中,我不时梦见它们与我同乐。直到现在,每当想起它们,仍然被它们纯真、善良、美好的本性所动心。此文正是表达我对自己少年时代这群小伙伴们的思念。